作者:中國中醫科學院研究員周超凡、世界中醫藥學會聯合會高級顧問盧祥之、國醫大師沈寶藩、國醫大師雷忠義
編者按
隨著中醫藥在新冠肺炎臨床治療中的優勢不斷顯現,國家和各地的新冠肺炎指導方案中也要求,中醫藥應在新冠肺炎恢復期發揮重要作用。本文作者結合新冠肺炎的證治實例及對前人經驗的體悟撰寫出此文,羅列出新冠肺炎不同時期的臨床證治分型和選用方藥,供一線臨床工作者參考。
新冠肺炎的證治,國家和各地的新冠肺炎指導綱要、方案,基本分為四期:早期(初期或輕型);中期(即普通型);中后期(即重型);后期(即危重型),四期四型,歸屬臨床治療期。
面對從沒發現過的新型病毒感染,一個多月來,大量的臨床實踐,無論是中醫還是現代醫學,都積累了非常多的經驗。但是,我們接觸到的一些病例,事實上還存有一個恢復期,就是中醫所說的調理期或善后治療期。
截至2月27日24時,累計治愈出院的病例36117例,隨著此次抗疫大局的勝利在望和令世界震驚的醫療成效,治愈出院的人數還會增多。但即使是出院的患者,還存在各種不同的癥狀,有的還出現核酸檢測陰返陽。最近幾日,我們多次討論,日夜集思,縷出一些思路,結合新冠肺炎的證治實例及對前人經驗的體悟,茲述如下,撰寫此文的主要目的,一是羅列一些臨床證治分型和方藥;二是拋磚引玉,如宋詩所說“先以一誠格,斯能眾正招”,期望更多的臨床工作者,加以關注,貫以實踐。
病機歸屬
根據新冠肺炎病機特點,歸屬中醫的溫疫無疑。溫疫是外感疫癘之氣,病位由表及里,多遵上中下三焦和衛氣營血傳變規律。葉天士醫案里說,“風溫從上而入。風屬陽。溫化熱。上焦近肺。肺氣不得舒轉。周行氣阻。”又說:“風溫入肺。肺氣不通。熱漸內郁。”“風溫入肺。氣不肯降。形寒內熱。”或“風溫熱伏,更劫其陰,日輕夜重。”
新冠肺炎,其疫癘之氣,發展迅猛,而且極易兼濕兼熱,多數是首先侵襲肺衛,尤其是素體脾胃虛弱者,若正不勝邪,邪毒直接入里化熱,傷津耗液,甚者灼營動血,直傳心包,則發危候。此為“炎性風暴”和急性心肌炎,病毒侵及心臟、肝臟重要臟器。
中醫說的出現濕熱,就是濕溫,王孟英說:“亦有濕邪久伏而化熱者。始惡寒,后但熱不寒,汗出,胸痞,舌白,口渴不引飲。”王孟英在《溫熱經緯》里還說:“濕熱病,屬陽明太陰經者居多。章虛谷云∶胃為戊土屬陽,脾為己土屬陰。濕土之氣,同類相召,故濕熱之邪,始雖外受,終歸脾胃也。中氣實則病在陽明,中氣虛則病在太陰。外邪傷人,必隨人身之氣而變。”
進而又論述道:“濕郁成熱,故反惡熱,所謂六氣皆從火化也。況與暑合,則化熱尤易也。熱盛陽明,則汗出。章云∶熱在濕中,蒸濕為汗。濕蔽清陽,則胸痞。濕邪內盛,則舌白。濕熱交蒸,則舌黃。” “邪由上受,直趨中道,故病多歸膜原。章云∶外經絡,五內腑,膜原居其中,為內外交界之地。凡口鼻肌肉所受之邪,皆歸于此也,其為三焦之門戶,而近胃口,故膜原之邪,必由三焦而入脾胃也。楊云∶細譯此言,則膜原乃人脂內之膜也。”今天不少學者將新冠肺炎病機之一歸納為邪束膜原,這是有理論根據的認識。
新冠肺炎,中醫界目前比較公認的病因病機認識,其病因,多在于濕熱疫毒;病理特點,可概為濕、熱、瘀、毒、虛。
臨證分期
早期,病屬濕邪郁肺,樞機不利。這就是吳鞠通所說的:“溫病由口鼻而入,自上而下,鼻通于肺,始手太陰”太陰為肺,“故首郁遏太陰經中之陰氣,而為咳嗽自汗口渴頭痛身熱尺熱等證。太陰陰臟也,溫熱陽邪也,陽盛傷人之陰也。”許多新冠肺炎患者出現低熱或不發熱,微惡寒,頭身困重,肌肉酸痛,乏力,咳嗽痰少,口干飲水不多,或伴有胸悶脘痞,無汗或汗出不暢,或見嘔惡納呆,大便溏泄,舌淡紅,苔白膩,脈浮略數,基本符合吳鞠通說的:“太陰之為病,脈不緩不緊而動數,或兩寸獨大,尺膚熱,頭痛,微惡風寒,身熱自汗,口渴,或不渴,而咳,午后熱甚者,名曰溫病。”治療大法,宜用化濕解毒,宣肺透邪。很多地方指導方案推薦以藿樸夏苓湯、小柴胡湯加減,也可以用《重訂通俗傷寒論》的柴胡陷胸湯化裁。
中期,往往是邪熱壅肺,肺失宣降。葉天士指出:“初因發熱喘嗽。首用辛涼。清肅上焦。如薄荷、連翹、牛蒡、象貝、桑葉、沙參、梔皮、蔞皮、花粉。若色蒼熱勝煩渴。用石膏、竹葉辛寒清散。若日數漸多,邪不得解,芩連涼膈亦可選用。至熱邪逆傳入膻中,神昏目暝,鼻竅無涕淚,諸竅欲閉,其勢危急,必用至寶丹或牛黃清心丸。病減后余熱,只甘寒清養胃陰足矣。” 中期的邪熱壅肺,治療大法以清熱解毒,宣肺透邪為主,麻杏石甘湯合達原飲、升降散,以及清心涼膈散都宜。病之中期,邪已閉肺、腑氣不通,要注意以清熱宣肺,通腑瀉熱,肺與大腸相表里,肺失清肅,則傳導而阻,通其腑氣,很為重要。
如果濕熱蘊毒為甚,肺氣閉塞,身熱不揚,汗出不暢,喘息氣促,干咳或嗆咳,或伴有咽痛,胸悶脘痞,口干飲水不多,口苦或口中黏膩,大便粘滯。舌暗紅,苔黃膩,脈滑數。治則以清熱化濕,宣肺解毒為主,王孟英說治用“甘露消毒丹最妙。”或可合升降散。蒲輔周先生治表閉過甚,常用升降散。蒲先生說過:“治療急性病,尤其急性傳染病,要研究楊栗山的《傷寒溫疫條辨》,余治溫疫多靈活運用楊氏溫疫十五方,而升降散為其總方。治溫疫之升降散,猶如四時溫病之銀翹散。”升降散專為瘟疫而設,其病機涉及兩個方面:其一是瘟疫之邪從皮毛口鼻而入,郁而生熱,而致肺衛熱盛,癥見憎寒壯熱,或頭痛如破,或煩渴引飲,或咽喉腫痛,或身面紅腫,或斑疹雜出,或胸膈脹悶等;其二是由于肺與大腸相表里,肺熱移于大腸,導致腸胃升降失常。
升降散以僵蠶為主藥,取其味辛氣薄、苦燥惡濕之性,能祛風散邪、清熱解郁;配甘寒質輕升浮的蟬蛻,能祛風勝濕、清熱解毒;僵蠶、蟬蛻皆為升浮之品,散邪火升清陽于上,瀉邪熱降濁陰于下,升降有調,寒溫相制,相反相成。有氣血兼顧,行氣調血,以防邪熱深入內郁血分的作用,臨床上凡是溫疫發展到氣壅血滯,氣亂血妄行的患者,傳變時可能發生逆傳心包等病危之證,此方能有效的給以預防。
極期,就是內閉外脫一系列危況出現的時候。這就是王孟英說的:“此風溫熱毒,內壅肺胃,侵入營分,上下內外,充斥肆逆。若其毒不甚重,或氣體壯實者,猶可挽回,否則必壞。”許多新冠肺炎患者晚期出現的高熱煩躁,咳嗽氣促,鼻翼煽動,喉中痰鳴,憋氣窘迫,語聲斷續,呼吸衰竭,更甚者出現神昏,汗出肢冷心力衰竭危像,口唇紫暗,舌暗紅,苔黃膩,脈沉細欲絕,即如吳鞠通所說的,“厥者,盡也,陰陽極造其偏,皆能致厥。”治療大法是益氣回陽固脫,以參附湯合咸寒甘苦的清宮湯。高熱驚厥,神昏譫語者,可服安宮牛黃丸或紫雪散。
恢復期、調理期辨治
吳鞠通說:“太陰病得之二、三日,舌微黃,寸脈盛,心煩懊,起臥不安,欲嘔不得嘔,無中焦證,梔子豉湯主之。”“溫病二、三日,或已汗,或未汗,舌微黃,邪已不全在肺中矣。寸脈盛,心煩懊,起臥不安,欲嘔不得,邪在上焦膈中也。在上者因而越之,故涌之以梔子,開之以香豉。”吳鞠通一慣主張用“梔子豉湯方(酸苦法)”。王孟英《溫熱經緯》主張用竹葉石膏湯,喻氏清燥救肺湯,以治“里熱不清”。
隨著患者年齡、基礎疾病情況和新冠肺炎病毒感染輕淺以及體質、病程、地域,氣候溫度等等不同而會出現多種癥狀,蒲輔周先生說:對外感時病的辨證來說,人體有強弱,年齡有大小,時令有冬夏,氣候有寒溫,地域有燥濕,病邪有盛衰,要“觀其脈證,知犯何逆,隨證治之”,臨床須仔細體會,才能達到因人制宜,因時制宜,因地制宜為靈活應變的治療要求。
如湖北某人患新冠肺炎,住院期間曾用大量激素、干擾素等,獲愈出院,隔離休息后,十分身軟,乏力,失眠,口苦,胸悶,本身原患有高血壓病,經服理氣、疏肝、扶正藥兩周,諸證大減,情緒變好,對戰勝疾病,信心大增。
北京弘醫堂醫院杜惠芳主任治療數例患者,發現多數患者情緒不穩,焦躁,自覺虛弱,動則大汗,喘促胸憋,周身乏力,心悸失眠,腹脹腰痛,治療期間給予舒肝理氣,補益氣血,祛邪外出,用藥以小柴胡湯加生脈飲,或桂枝茯苓湯,甘草干姜湯,葛根桂枝湯及當歸補血湯等調服,對患者轉歸康復益處明顯。
蓋本病恢復期,癥情多變,調理用方用藥,宜格外謹慎,葉天士醫案列屬的重要參考是“辛涼輕劑為穩。”“不舍銀翹散。”“但減食不寐,脘中常悶,渴欲飲涼,此口鼻吸入溫邪,先干于肺,誤補則邪愈熾。氣機阻塞,弱質不敢開泄,援引輕揚肅上”;“淡以和氣,上焦得行。”如果是“氣分之熱稍平,日久胃津消乏,不饑不欲納食,大忌香燥破氣之藥。”
如果兼有身熱不退,或舌裂津傷,氣陰兩虛,就要清熱生津,益氣和胃,特別要注意扶正、養陰、益氣。臨床上推薦用的竹葉石膏湯,不僅適用于熱病之后,余熱未盡,陰傷羸瘦,嘔逆,許多雜病的“諸虛煩熱”,肺胃陰虛、津傷燥熱,也極適宜。新冠肺炎恢復期凡見心煩口渴,鼻咽干燥,干嘔咳逆,尿黃便秘,舌紅苔黃脈數者,都可用之。
竹葉石膏湯,有四個明顯特點:
一是以半夏降逆、蠲飲,配麥冬,可防溫燥太過;
二是用人參、麥冬,益氣而能生津,人體津回氣生,氣陰相長,有助于疾病治療和恢復;
三是石膏與人參相配,有清中有補,補寓于清的功用;
四是竹葉,即有助于石膏的清熱,又能引邪熱隨小便下行。
新冠肺炎患者一定要多飲水,有利于新陳代謝和排除毒素。而竹葉可以起到清中有利,利不傷陰作用,又沒有補虛戀邪的危害。
還應注意使用生脈散。目的是扶正益氣生津,斂陰止汗。適合治療溫熱傷陰,汗多神疲,體倦乏力,氣短懶言,干咳少痰,短氣自汗,口干舌燥等氣陰兩虛之癥。張元素在《醫學啟源》中指出,生脈散能“補肺中元氣不足”。麥味與人參,保肺清心,又補肺氣,麥冬甘寒潤肺,五味酸收斂肺,并瀉火生津。心主脈,肺朝百脈,補肺清心,則正氣充而脈復。
如果仍兼有表證,可加藿香、柴胡、薄荷、桑葉;咽喉疼痛,加牛蒡子、桔梗、玄參;咳嗽,加苦杏仁、浙貝母、枇杷葉;痰中帶血絲,可加白茅根、茜草,并要重用麥冬,一劑內可用到30g。如果還兼有胸滿咳逆,可加魚腥草、金銀花、葶藶子;久咳不止,胃氣不和,加浙貝母、海浮石、紫菀;咳嗽聲嘶,加玄參、僵蠶、木蝴蝶;如氣陰兩虛為甚者,人參改為西洋參。
還可參考服用芪花百合湯:生黃芪15g、山銀花12g、連翹12g、百合12g、麥冬12g、生甘草6g、生白術12g、南沙參12g。本方君藥生黃芪,蘇東坡說“白發欹簪羞彩勝,黃芪煮粥薦春盤。”大可益氣健脾;臣藥山銀花,配上微寒歸肺、心、小腸經的連翹,清熱、解毒、疏風功效相得;又配上元詩說的“藥成夜半忽飛去,瑤草一枝光炯炯”的百合,與麥冬、沙參為佐,養陰生津,清補肺胃,甘寒潤肺,三味相合,功效益彰。另,以術、草為使,適合于治療新冠肺炎后期仍有氣短乏力,體虛眠少,食欲不振,脈虛無力者。
綜上所述,參考了國家各省新冠肺炎指導方案,尤其是廣東省的綱要,給我們啟發尤大。個別的臨證體會仍不失簡淺,僅供同仁參考,若有不妥不盡之處,望祈指正。
內容來源:河南中醫藥微信